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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心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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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心動

男人像是受了點驚嚇, 不做聲了,許久才吐出一句:“你……是個女人?”

盧玉貞笑道:“是女人。”

男人把頭勉強擡了擡,向下看了一眼, 又想把手也擡起來, 苦於實在沒有力氣,喘了會氣,憋出一句:“能不能給我……穿件衣服。”

盧玉貞道:“還不行, 你下邊還放著血呢。”

男人的氣喘得更急迫了:“你,你能不能到那邊去, 不要看。”

盧玉貞道:“我得看看血流得怎麽樣了, 要是流太多了, 你也會死的。”又笑道:”剛才我給你全身都擦過了,也都看過了。”

男人急急地道:“姑娘……你怎麽這樣沒有……”

盧玉貞捏了捏他的指尖,看上面的血珠子,“沒有廉恥是吧?有廉恥的救不了你的命。”

男人張了張嘴,沒說出來什麽, 便把嘴和眼睛一起閉上了。

過了一會,他又擡起手來,往大腿上抓去, 盧玉貞眼明手快, 一把抓住了,問:“你怎麽了?”

男人道:“癢的很, 癢的難受。”

盧玉貞看了看, 大腿上又新起了一些紅色斑塊, 搖搖頭道:“你不能抓, 抓破了更麻煩。”

盧玉貞把他的手又用布條子捆上,男人整個身體弓起來, 想要在板子上蹭,盧玉貞道:“你這樣蹭破了,死的更快。”

男人道:“不就是個死嗎,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”

盧玉貞忽然問:“大哥,你貴姓?”

男人楞了一下,“姓程,程若愚。”

盧玉貞道:“程大哥,我主人說你是好人,我才來救你一命。你若是這樣一心尋死,我也沒法子,良言難勸該死的鬼。”

程若愚聽了這話,停了下來,問道:“你主人是誰?”

盧玉貞正色道:“是天上的觀音菩薩。”

程若愚聽了,笑了出來,道:“別嚇唬我。”

盧玉貞道:“程大哥,你能到這來坐牢,多多少少也得算個官兒吧。你們讀書的人,不都得講點道理嗎。我把你救過來,你又要去死,我不是白費力氣了。”

程若愚看了她一眼,道:“取義成仁,當然是讀書人的分內之事,就是說,不應當怕死。”說著一陣急急的喘氣,又閉上眼不說話了。

盧玉貞道:“程大哥,我勉強認識幾個字,不是什麽知書達理的人。不過我也知道,死也分好幾種的。我知道你不怕死,拉上刑場,哢嚓一聲人頭落地,那也痛快。只是像這樣下去,你會自己把皮膚抓爛,身上全是一道道抓出來的口子,會流黃水,流膿,生了蛆蟲在裏頭爬來爬去,你會白天黑夜都又癢又疼,從手指頭開始一點點爛掉,最後爛到這裏,”她指一指他的心窩子,“才死的成,你說虧不虧呢。”

程若愚閉著眼睛,眼皮子卻不停顫動,盧玉貞又在他耳邊輕聲道:“大哥,你這個歲數,家中多半也有妻子兒女的。我家原是鄉下種地的,當年我爹死了,那些族人就占了我家的田地,搶了我家的牲畜,把我娘活活給逼死了,又把我賣給別人家當童養媳。我現在想想,我爹什麽都好,就是也怨他,為什麽死的這麽早。”

她說完了,屋裏一片靜默。過了一會,程若愚睜開了眼睛,輕聲道:“姑娘,能不能……給我點水喝。”

盧玉貞笑了,去食盒裏拿了碗小米粥過來,用勺子餵了他兩口,程若愚喝下去了,又嘆了口氣,道:“謝謝姑娘。”

盧玉貞道:“這便是不用,只可惜給你放血,也只是一時管用。你這樣發癢下去,慢慢又會發熱,到時候放血也沒有救了。”

程若愚點點頭,咬著牙道:“我曉得的。”

盧玉貞道:“程大哥,我須得跟你言明,我算不上什麽醫生,只算個半吊子的學徒,剛學了幾天。”

她把包袱裏的青瓷小瓶子拿了出來,“這個裏面,據說是一種上好的藥能解毒的,也很貴,可是我也不知道放多少合適,放少了不管用,放多了,它自己也是毒的,說不定你也要死。”

程若愚聽了,忽然笑了,笑得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,等平覆了,他淡淡地道,“姑娘,你斟酌著用吧,我都聽你的。”

盧玉貞出了門,便叫人去請陸耀。不一會陸耀來了,見程若愚睜著眼,人已經是清醒的了,一時大喜過望,便道:“姑娘妙手,是我眼拙了。”

盧玉貞搖搖頭道:“他不過是暫時清醒。”又把後續的事說了,將蟾酥指給他看,道:“陸大人,這人原是你們的犯人,還請你來示下。”

陸耀看了程若愚一眼,笑道:“昨晚我本就將他當死人看了,誰料還有這樣的轉折。”拱手道:“盧姑娘只管用藥,他便是死了,由我一力承擔便是。”又一疊聲叫蔣百戶來。

蔣百戶進來,也是又驚又喜,陸耀道:“你在這裏守著,盧姑娘要什麽,你只管去弄。”

盧玉貞道:“需要些滾水,還有,他喝了這個,多半要吐,需要弄幾個盆來。”又指著程若愚道,“拿一塊長一點的布來罷,給他蓋著些。”

蔣百戶答應著便去了。陸耀又拱了拱手道,“盧姑娘請自便。”轉身出去了。

程若愚低低地喘氣,開口道:“姑娘,你過來。”

盧玉貞走了過去,程若愚便道:“謝謝姑娘了。”又道,“你不要怕,我就是死了,也不怪你的。”

盧玉貞點點頭道:“曉得了。”見蔣百戶帶了兩個人把東西弄了進來,就先扯開布抖了抖,給程若愚蓋上了。

她打開瓷瓶,倒了一點點灰色粉末到碗裏,想了一想,又倒了一些,用滾水化開了。待水涼了一會,便跟蔣百戶說:“把他扶起來吧。”

蔣百戶踱著步子過去,伸手把程若愚抄了起來。盧玉貞把藥端了過去,看程若愚轉過臉來就著她的手,很配合地喝完了,閉著眼睛躺了下去。

盧玉貞把幾個盆子擺在地上,道:“你若是想吐,就翻身吐在這裏罷,別吐在自己身上。”程若愚點點頭。

盧玉貞把椅子搬過來,坐在他頭頂旁邊。又等了很久很久,程若愚的臉漸漸轉白,轉過身去,噴了一口黑色的粘液在盆子裏。一時房間裏腥臭之極,盧玉貞在旁看著,給他拍著背,待他吐盡了,又取了碗水來給他喝。

蔣百戶不由得也幹嘔起來,嘴裏叫道:“這是什麽天煞的玩意兒,這個味道。”一邊捂著鼻子過來收拾。過了一陣子,程若愚又吐了一回,這次吐出來的倒是灰色的。

如此反覆了五六次,直到掌燈時分,吐出來的便是清水了。盧玉貞看他臉上已經恢覆了血色,身體上的紅斑也漸漸退了,才放下心來,又要了些小米粥,餵給他。

程若愚喝完了,道:“盧姑娘。”

盧玉貞楞了下,笑道:“你耳力倒好。”

程若愚輕聲地問道:“你主人到底是誰?”

盧玉貞道:“剛跟你說了,是觀音菩薩。”

程若愚道:“莫哄我。”

盧玉貞搖搖頭道:“不是哄你。”

程若愚便不再問,閉了眼睛,漸漸睡著了。

盧玉貞叫蔣百戶去請了陸耀過來。陸耀去程若愚身前打量一番,回身對著盧玉貞躬身到地,道:“盧姑娘懸壺救人,有情有義。陸某感激不盡。”

盧玉貞回禮道:“陸大人不必多禮,只是我運氣好些,誤打誤撞,把他救了。他腿骨想是已經折斷了,倒是要找個跌打大夫給他治一治,不然一輩子就站不起來了。這個我可是不大會。”

陸耀點點頭,又叫蔣百戶:“去對面鴻賓樓叫個雅間,讓他們把拿手菜都備上,由我做東,請盧姑娘吃飯。”蔣百戶笑道:“這個自然。小的這就去讓他們準備著。”

盧玉貞這才醒過神來,房裏已經掌了燈。她趕忙擺手道:“不用不用,我還要回家去。”

陸耀道:“你是怕你家大人找你吧,他該是還在西山伴駕。”見盧玉貞滿臉懇求之色,又道:“這也不難,我這便差人到你家去,若他還在,便請過來一起。”

盧玉貞道:“我穿一身這個,又蓬頭垢面的,渾身臭味,實在不堪,今晚便不吃了,改天我家大人若是在,請陸大人到家裏去吃。”

陸耀見她說的也是實情,想著今晚確是不方便,點頭道:“那我送你回去。”又吩咐備馬車。

蔣百戶恭恭敬敬地送了盧玉貞上車,道:“姑娘聖手。我們這些粗人,有眼不識荊山玉,拿著頑石一樣看。”盧玉貞道:“只是運氣好些,不敢這樣說的。”

已是二更天氣,路上行人稀少,陸耀前頭騎馬引路。馬車到了地藏胡同口,陸耀下來接著。盧玉貞忙了一天一夜,腳步懸浮,一腳便踏空了,整個人往地上倒去。陸耀手疾眼快,一手拉住了。只聽耳邊有個少年的聲音道:“玉貞姐姐!”

盧玉貞起身,見是方謹提著盞燈籠,歡喜道:“幹爹回來發現你不在家,急得了不得,叫我在這裏攔一輛馬車,正要去北鎮撫司找人呢,你可倒是來了。”

他便帶他們往家裏走,一邊笑道:“幹爹今天在西山還看見蔣大夫了,也沒有說上話,原以為就沒事了,結果回來發現門鎖著,又進屋一看,你那屋被子是亂的,門也開著,想是出了門就沒回來,立馬著了大急,連話都說不利落了,便叫我先去找個馬車來。我找了半天不見,心裏正打鼓呢,你們就剛好來了。”

不一會到了門口,方謹便敲門。剛敲了一聲,門便開了。方維穿一身青色便袍,提著盞燈籠,見他們回來了,又驚又喜,連忙請人到堂上坐了。

陸耀進了個屋,便對著方維躬身到地道:“蒙方公公出手相救,銘感五內。”又道:“盧姑娘行醫濟世,佩服佩服。”

方維看向盧玉貞,見她一身男子裝束,渾身腥臭味道,滿頭滿臉都是血跡灰塵,著急道:“你這是……”

盧玉貞退了一步,搖搖頭道:“我沒受傷,是別人的血。”又擡起頭來,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道:“大人,我真的,不負你所托。”

方維見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,心中一陣柔軟,便說不出話來。他楞了一下,便叫方謹,“去廚房燒些水。”

方謹答應著便去了。盧玉貞見陸耀有話要說,道:“我先去換個衣服。”行了禮退出去。

陸耀自去關了門,又上了門閂,方維請他坐了,著急問,“怎麽回事?”

陸耀便把在胡同口見到盧玉貞被打,與陸夫人爭執,玉貞自己到了北鎮撫司,用針用藥將程若愚救下來的事,原原本本跟方維講了一遍。

方維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,聽完了好一陣不吭聲,道:“我今日在西山見到蔣大夫,只以為事情了結了,萬萬沒想到是這樣。”

陸耀道:“盧姑娘勇氣非凡,巾幗英雄,陸某平生僅見。”又道:“原準備了薄酒,盧姑娘一心趕著回來,便罷了,改天我專門設宴相聚一次,闔府同請,都是自己人。”

方維便應承了,陸耀笑道:“別的也還罷了,只有一樣,我最佩服你。你家老大,當年連句漢話也不會說,老二當年是個小結巴,都是放人堆裏沒人要的,這才用了幾年,現在說話辦事都利落的很了。連在路上收個走投無路的丫頭,竟也成了這般奇才。孔聖人說有教無類,你可真是來之不拒,誨人不倦了。”

方維聽了,窘迫道:“那是我運氣好,他們自己肯學,與我有什麽相幹。”

又聊了幾句,陸耀起身告辭。方維聽了盧玉貞這一天一夜的境遇,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,送完陸耀回來,便走到耳房門外,敲了敲窗戶,輕輕叫了聲:“玉貞。”

屋裏沒有人應,方維又看了看,見燈還是亮的,不知道出了什麽事,一時情急,便推開門進屋,見屋內油燈的燈光一跳一跳的閃動,盧玉貞蜷縮在椅子裏,竟是已經睡著了。

方維見她已經換了白色寢衣,一把烏壓壓的頭發披在身後,鬢角的頭發散著,慢慢滴著水。手垂在一邊,還拿著一塊吃了兩口的棗泥餅。

方維看著,不知不覺笑了起來,他往她臉上看去,她的臉顯得格外小,燈光忽明忽暗,她額頭的紅記也模糊不清,臉上略紅腫了一塊,仔細看有點巴掌印的影子。她緊閉著眼睛,睫毛輕輕顫抖著,小巧秀氣的鼻子,嘴角微微翹起,上面還沾了些點心的碎屑。

鬼使神差地,他把手向她的嘴角伸過去,想替她擦掉。

眼看就要觸碰到她了,忽然,他腦袋裏冒了一點鈍痛出來,把他整個人也帶的清醒了一些。他停下了手站起來,走出門去,見方謹也睡了,回屋把自己的茶吊子和茶碗拿了過來,又用力敲了幾下窗戶。

盧玉貞驚醒了,手裏的點心也掉了下去,她手忙腳亂地收拾了,又披著衣服來開門,並不見人,只見茶吊子和茶碗放在地上。

方維將門上了栓,默默地坐在黑暗中,等待疼痛來臨。很快地,腦子裏像是有一根針刺了進來,它顫栗著,像是帶著毒刺在血肉裏來回攪動,留給他一陣一陣連貫又不連貫的劇痛。

方維漸漸地脫力,跪在地下,手裏抓著椅子的腿,將臉貼在椅子上。上面有些涼,他閉上了眼睛,眼前只剩了一把烏壓壓的頭發,一張蒼白的小臉,鬢角的頭發散亂著,水滴泛著燈光,一閃又一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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